烟溪镇地处安化县西南，属雪峰山脉腹地，群山苍翠，资水汤汤，是有名的红茶之乡。今春谷雨后的一天，我们专程前往这里寻找一款茶——平顶界荒山顶上野生原料做的红茶，据说它有一种高雅的兰香。行家说，你们去找张加，他做得出来。

　　当天晚上，我们寻到张加在大阳村的烟溪茶业有限公司，他不在。两个做茶的伙伴黎勇和黄雨接待了我们，一起到茶室品茶。黎勇是常德人，黄雨是湘潭人，早年跑全国各地做安化黑茶的销售，长期和张加共事，他们爱这里的茶，每到春季红茶生产都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。

　　我们说，品一品平顶界上的料。黎勇从一个大铝箔袋里取了些去年的春红茶，煮水，烫盏，泡茶，分汤。我们端起来品味，香气悦鼻而汤色怡目，最难得的是滋味，甘爽入舌底，鲜香生口腔，取单枞之高标，得水仙之妙韵，有说不出的意态。黎勇说，福建的茶商从这里取了茶，当作桐木关关内的荒山茶卖，说是正山小菜茶。

　　第二天上午，根据电话预约，张加开着他的皮卡带我们上山。他是1973年生人，个子不高，脸上带着日晒的健康色泽，性格朗爽，有一种经历了沧桑的平和。十多年前安化黑茶新一轮复兴之初，张加是烟溪镇最早进入茶叶行当的人之一，成立自己公司，做过大批量的黑毛茶加工，后来主攻红茶，做出了质量顶尖的芽头红茶，在市场上很有影响。

　　平顶界在新余马村地界，名如其形，山顶平阔。上山的路是张加雇挖掘机开辟的砂土路，陡而多弯。他娴熟自如，一路开得飞快，太阳底下凉爽的风呼呼地吹到脸上，绵绵如一连串轻敲的拳头。空气清新得很，把肺部洗得极是爽快。四面群山起伏，有如万马奔腾，可以看见近处的山坳里、山坡上，分布着大树大树的山樱花和乔木杜鹃，或密或疏，像是天地间起伏着的青绿布匹上粉和白的扎染，乃是季节之手涂抹的高妙的水彩。

　　从山脚到山顶有三四公里长，车行十多分钟，接近峰顶。张加指着对面山坡上一片茶园对我们说，那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开山种植的，还用茶树植了一个“忠”字。仔细瞧去，约略能够看出字形。来到山顶平坦处，张加把车停下来，这里散乱地分布着许多茶树和茶苗，多有一尺二尺高的，干细而直，枝多而展，一株树上有数十颗新的芽叶，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咀嚼，不苦不涩，甚有清香。张加说，就是这里的茶，2017年和褒家村茶场合作，摘了芽头精心做了一批高档红茶，当年拿到了“中茶杯”金奖，作为这款的创制者，自己亲手领回了奖杯。要说红茶出兰香，这里的原料最有可能。张加的语气平缓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，但仍然听得出在回味中带着一种自豪。我们想：“中茶杯”是全国最权威的茶界赛事，能拿到金奖，那该是多少做茶人梦寐以求的啊！

　　平顶界处于安化和新化分界地带，山顶有一座南岳庙，早年间每到南岳大帝诞辰等节日，山底下两县八乡的人们都会上山拈香，虔诚的信众则带着一只小板凳一步三磕上山朝拜。时至今日，我们当然没法看到旺盛的香火了。这里的南岳庙说是庙，实则如最普通的民房，并排三四间，建构尚算完整。进得门来，张加对着玻璃门窗柜里的几尊菩萨，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。每个在土地上讨过生活的农人，不管他取得了何等成功，精神上总是对天地神灵抱着传统的虔敬。

　　这里景色壮阔，层层山际线如波纹一般由辽远处推叠而来，其色由浅渐深，由灰白而青绿，正是：山色来天外，轮廓有无中。左前方一溜峰头排立如列，一峰躲在一峰后，左顾右盼，各状其形，甚有趣味。从山顶俯瞰，东边一处山坳间有鳞次栉比的街市，形如带状，其势斜走，是烟溪镇镇区；西边一处山坳里也是烟火人间，屋宇错落，随坡起伏，是溆浦县低庄镇。天高地阔，悠长人类生存史在这片群山中留下的，是两片小而密集的青黛巢居群，不起眼地点染着一大幅青绿山水画。

　　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茶叶原料基地，张加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。

　　烟溪是老茶区，过去家家有茶园，人人会做茶。张加从小跟着大人采茶做茶，从学校出来后开过拖拉机，跑过大卡车，再跟随安化茶业的新一轮复苏回归到“本行”，也是命运所然。十多年来，有顺风顺水的时候，做黑茶加工，一年十几车上百吨，赚到上百万元；也经历过大的挫折，遭遇生产事故、天灾人祸，有一年涨大水，几百担黑毛茶被淹，几年的努力打了“水漂”……做红茶是烟溪茶人的传统，张加也在黑茶产业的浮沉中“重操旧业”。他本是做茶的一把好手，愿琢磨、知性茶，率先在一众茶人中创制了芽头红茶。用芽头做红茶，在发酵、整形等工艺上都没有前例可循，张加也是经历了反复试验才算成功。当时没有什么名气，产品少有人知晓。他试着向广州发放了200斤芽头红茶，鲜少问津者，给人退回来了，很有些沮丧。一次，当地政府的领导来厂里调研，张加把芽头红茶泡给他们喝，一品，即大为吃惊，连连赞好。张加一想：产品好还要有人知道才行。于是就做5斤一包的大包装，逢人就送，不料想越来越多的人找他要这茶，有点应付不过来，又改3斤一包。张加认定自己这款茶是没问题了，对打开市场又充满了信心。他想把自己的芽头红茶做得更好，找来全国各地有名的红茶，逐一品鉴、对比，分析色香味形诸品质要素，一点一点提高。他还专程跑到福建武夷山、广东英德等地，考察著名的正山小种、英红9号的制法，聚众家之长为自己所用。这期间，他跟随茶叶专家包小村、肖力争学习，请他们前来指导。慢慢地，做出来的红茶蜜香浓郁，入口鲜爽甘舒，汤色澄黄透澈，而且明显比一般高档红茶耐泡。很多人喝上了“瘾”，成了回头客。如今，张加的烟溪茶业每年销往全国各地的红茶有20吨。

　　张加说，现代人讲求回归自然，许多资深的饮茶人也追求荒山茶、群体种的本原味道，的确有一些说不清、道不明的因素在。譬如说，新红茶的兰香味，试炼了这么些年，好像只有新云马平顶界的群体种才有机率出得来。如今国内茶市上那些新工艺的名红茶，头二泡很惊艳，三泡以后滋味全无。而且储藏时间略长，就不好喝了。平顶界的红茶有“活性”，回味强，新茶有新茶的好喝法，放置两三月后喝最显滋味和劲道，新茶花蜜香的“冲劲”直到中秋节后都不会散，这是大多数名茶所比不上的。这些年，随着在工艺上日趋成熟，张加对优质、独特茶园基地的渴求也日甚一日。他说，臭鱼炒不出香味，没有好原料，一切都是白搭。3年前，他终于流转到这片梦寐以求的“宝地”，租下原烟溪公社茶场，开始了自己的“筑基”工程。3年间，他持续把资金和精力投入这里，修通了3.8公里毛公路，开车可到达每片茶园；开挖了4口蓄水池，布线了3万米水管，确保天旱时每片茶园都可以得到灌溉。他满怀信心、全副精力地投入其中，精心培育着一个茶人对于自己事业的追求和梦想，要把这里变成安化、益阳乃至更大范围内的红茶生产高地。

　　采摘季节，张加会每天开车早上送当地的村民上山采茶，傍晚又把他们接回来。收购价格按品质高低从每斤120元到每斤50元不等，村民们高兴有收入，张加高兴原料有保障，双方各遂其愿，这是当然再好不过了。

　　这些年，他硬是凭着一己之力，在销量饱和的红茶市场上“杀”出了路子。相应的，生产加工也十分火热，每年做芽头红茶，除了自有基地原料，他下乡四处收购当地村民的鲜嫩芽叶，一直到初夏最后一批芽头。这些年茶叶产大于销，村民摘了鲜叶难以卖出去，见他来收茶都高兴得不得了，老娭毑赞他是“观音菩萨”，老爷爷称他是“送财童子”，一片笑声。他的生产加工每年持续到中秋以后，又增加了村民的务工收入。张加说，这就是茶叶带给他的满足和幸福，这条路越走越有劲。